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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下带着卫燕走到一处殿舍。
“君侯,李大人就在里面。”
殿舍光线昏暗,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,侍女和宦官在角落里垂首紧立,不敢发出半点其他声音,气氛压抑令人窒息。
帐幔后躺着的李贲一动不动,李夫人坐在榻边,止不住地低低啜泣。
李贲听见脚步声,抬起眼来,见到卫燕,一下奋力地攥紧床单,咬牙瞪目,好似下一刻眼珠子就要夺眶而出。
卫燕没什么耐心,掀袍坐下,直接问李贲话。
“姜吟玉躲在哪里?”
问了几句,李贲一言不发,如同一条粘板上的死鱼一动不动。
原来李贲被割了舌头后,惊惧过度,不仅不能再开口说话,身子也瘫痪再难自理。
卫燕听太医这么说,嘴角浮起怪异的笑,俯低身子,道:“开不了口没关系,眼睛不是还能眨吗?这样,我问你一句,你答一句,说的对,你就眨眼睛。”
卫燕知道他必定不愿意配合,瞥一眼身后的侍卫。
立马有两个侍卫走出来,将李夫人挟持住、压着跪在地上。
卫燕转回视线,道:“那日柔贞公主逃婚,你何时看见她的,午后还是傍晚?”
李贲不回应,眼底布满血丝,漫生着无限的恨意。
卫燕声音陡然狠厉了起来:“是午后见的吗?”
李贲一动不动。
卫燕冷笑一声,从刀鞘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,搭上李夫人的脖颈。
李贲瞳孔猛地一缩,脸色发青。
卫燕眼底闪着幽光:“姜吟玉跑去了皇宫的哪个方位,是西边,北边,南边,还是东边?”
他悠悠问道:“北边?”
李贲的眼睛一眨不眨。
卫燕再问:“南边?”
四目相对,久久的僵持。
匕首毫不留情地往李夫人脖颈送了一寸。
刹那间,殷红如火的鲜血渗透出来,迅速浸满刀柄。
殿舍里回荡着妇人哀哀的哭泣声。
卫燕睥睨着李贲,等了半天,猛地站起身,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,挥剑朝李夫人头颅砍去。
李贲口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嘶吼,如困兽叫喊,眼神里泪光闪烁,带着几分哀求。
那样子卫燕再熟悉不过,是猎物放弃挣扎、临死之际求饶的神情。
卫燕问:“姜吟玉在东边吗?”
这次李贲眨了眨眼睛。
空气有一瞬间凝滞。
卫燕明白了,冷声一笑。剑扔到地上,哐当的一声。
他转身问身侧侍卫:“皇宫东边有哪些宫殿?”
侍卫回道:“有长乐宫、长信宫、临华殿、太子东宫、还有太后所住甘泉宫、御花园……”
卫燕大步往外走,门外两侧立着的侍卫齐齐跟上。
远处炽热的烈阳,直直照在皇宫那百尺高的阙门上。
卫燕高大的身影如沉默的山,面颊肌肉轻轻抽搐。
那阴恻恻的神情看得一旁的侍卫胆战心惊,但凡卫燕露出这样的神情,便是抑制不住嗜血的一面,要动刀子流血了。
“君侯,现在要去哪里?”
卫燕声音阴寒,掷地有声道:“去东宫。”
皇宫那么多宫殿,要找便从最大开始找。
卫燕来到东宫时,东宫院外无侍卫把守,也无宦官通报。
他没要手下跟着,独自走进来。
大殿静幽静,青铜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。
旁侧屏风后传来低低的交谈,有一坐一立两道身影。
伴随着卫燕走进,说话声蓦地停了下来。
接着一个小宦官从屏风后走出来。
吴怀见到卫燕,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,道:“君侯请进。”
卫燕嗯了一声,随小宦官入内,入内发现殿内并无旁人,只姜曜坐在案几后。
在看到姜曜眼上一层白绫时,不由一怔,问道:“太子殿下眼睛这是怎么了?”
吴怀没隐瞒,替姜曜道出了失明的事。
姜曜侧过脸,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,好似完全没有被此事困扰,声音清冽如泉:“卫侯今日前来有何事?”
卫燕接过吴怀递来茶盏,道:“倒也没有旁的事,是本侯久仰太子雅望,今日凑巧得了空,便想来拜访一二。”
仗着眼前人看不见,卫燕也没遮掩,大大方方打量起四周。
殿内陈设古朴雅致,香炉、茶案、书籍、琴棋,此外再无旁的冗余。
一旁雅案上摆放着一只棋盘,盘身以青色大理石大刀阔斧砍制成,棋面上黑子与白子,皆是玉石所做,精致而风雅。
卫燕是武将,出生微寒,置身于这样的宫舍,浑身竟觉不舒服起来,好似这屋内的一景一物都在反衬着他的粗鄙。
坐在对面的姜曜,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,动作行云流水,说不尽的写意风流,加之他容色曜丽,清贵俊美,莫说旁人,便是卫燕也多看了几分。
卫燕想到了别的事——
一年前,天子昏聩,中原动荡不安,四方起义纷起。
卫燕趁机起兵,镇压谋反。
那时太子在西北对抗蛮夷,受了重伤,生命垂危,无暇自顾,给了卫燕趁虚而入的机会,于是挟军令入洛阳,一举把持了权柄。
这一年来被权势浸淫,让卫燕几乎忘记了从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日子,然而此刻面对姜曜,那些已经埋藏了的过往不堪记忆,再次如潮水涌来。
卫燕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茶碗。
茶碗用的是天青色冻石花建盏,内壁雕镂石花,茶面摇动,发出泠泠轻盈之音。
对面人声音温和:“卫侯能尝出这是什么茶吗?”
卫燕搜肠刮肚了片刻,也想不到是哪一味茶,面色微微古怪。
“是本侯见识浅陋了,竟从未尝过。”
姜曜轻轻笑了笑,修长的手伸出,又替他倒了一杯,道:“卫侯未尝过也是正常,此茶名叫青顶露,是取祁连雪山上一株集天地精华和雪光照耀的青芽制成,一年也只能得一两包,世面上极其少见。”
卫燕又呷了一口,“确实极妙。”
卫燕忽然明白为何外人都说姜太子君子如玉。姜曜的气质分明是冷清的,然而任何人与之相处,都会忍不住想要靠近,就仿佛那冬天傲雪冷艳的红梅,有时暗香勾人。
一种自惭形秽感,自卫燕心底油然而生。
他坐如针毡,极其不适,想快速结束交谈,道出了这次来的目的。
“柔贞公主逃婚一事,想必太子也听说了,今日我来,是想请太子允我搜一搜东宫。”
姜曜指尖敲了敲圈椅的椅柄,道:“羽林军统领刘照,是不是在东宫外侯着?”
“他在。”
“他不是卫侯的得力部下吗?前夜就是他搜的东宫,有没有找到柔贞公主,卫侯问他便知,何须再搜一次?”
卫燕高大的身量微微前倾,企图施压:“只是有些事,还需亲力亲为才能彻底放心。有宫人瞧见那夜柔贞公主就是跑进了东宫。太子殿下大大方方让人进来搜一搜,撇清嫌疑,不是更好?”
姜曜唇角笑意渐渐淡了下去。
他没有应答,可二人心知肚明,这一举实在欠妥。
满室沉寂中,吴怀出声道:“君侯是听谁说柔贞公主一定在东宫的?可否确定?我们殿下不怕君侯搜宫,君侯想搜便搜,无人拦着!也大可以将东宫所有宫女都拉过来,拷问一番,看看她们可有瞧见半点柔贞公主的影子。”
吴怀面色沉静,丝毫不惧。
卫燕看着吴怀,目光淬了寒冰。
一个小小的宦官,竟然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卫燕说话?
太子没有出声制止,这便也是他的意思了。
卫燕手指捏紧茶碗边缘,捏到指尖泛白。
时间仿佛停止,空气好似凝固。谁也没有打破沉默,谁也没有出声。
风停了,有无声的硝烟弥漫。
在这紧绷的气氛之中,卫燕抬起眼,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柄雕弓。
弓身华美,外镶嵌通透的白玉,尾部坠下一只剑穗。
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闯入了他的脑海,大概是六七年前,天子去北方巡游,浩浩荡荡带了一队人。太子也跟随在侧,与一群长安世家子策马游猎。
那时他挽的就是这一只雕弓。
卫燕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,是因为他帮太子牵过马。
他做过姜曜的马奴。
距今已过去五年,这仍是卫燕不愿提起的一段记忆。
短短一刻,卫燕面色变得极其难看。
他饮了一杯茶,压下心头浮躁的情绪,安静坐了片刻,见姜曜仍然没有开口的迹象,环顾幽静的大殿,终于在吴怀第三次给他添茶时,站起身来。
卫燕抚了抚衣袍,笑道:“本侯随意查看了一下,东宫似乎确实没有柔贞公主的影子,既如此,便不打扰殿下了。”
他眉眼肆意张扬,笑起来时,鼻梁上的疤痕微动狞起,别添几分野性。
姜曜道:“我送卫侯出门。”
二人一同往殿外走,靠得有些近,一股玉檀花香若有若无窜入卫燕鼻端,他脸上的神情一变,停下了脚步。
错不了的,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个味道。
他眸色微深,看着姜曜:“太子身上怎么会有玉檀香?这香气实在阴柔,不像太子惯常会用的。”
姜曜也闻到了那股气息,道:“是柔贞公主的香。”
如此直言不讳说出来,卫燕没忍住笑了。
一是震惊,二是隐隐愠怒。
姜曜侧过身,道:“十四皇妹善于制香,前些日子送了一些香料到东宫,说是能宁神养心,我便用了。卫侯怎么了?”
卫燕脸色紧绷:“柔贞公主与殿下关系这般好?”
“一般,不过十四妹也给其他姊妹兄弟制过香,卫侯可以打听看看。她没给卫侯送过吗?”
卫燕脸色变了变,闷声道:“应该是送过的。”
姜曜声音淡了些:“送过便好,你二人是未婚夫妻,她便是送你香囊一类的定情信物,也是合情合理的。”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
卫燕后院的小妾美人,两只手都数不过来,收过的定情信物不计其数,却唯独没有收过姜吟玉的,甚至卫燕说她送他香料,也是随口一编。
卫燕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,不想在东宫待下去。
走到殿门口,他回身揉了揉姜曜的肩膀,好似关系十分熟稔。
“送我到这里便可。等过几日殿下眼睛好了,你我一起去京郊猎场打猎,我知道殿下骑射极其出众,早想领略一二。”
姜曜微笑点头:“可以,正好我也有此打算。”
人走后,姜曜走回殿中。
他问吴怀:“柔贞公主人呢?”
吴怀道:“卫侯赶来的太巧了,他来时,柔贞公主刚好出去,说是给猫儿换药去了,眼下应该在东宫院子里某个角落。”
姜曜应付了大半天,有点倦了,声音懒淡:“去找找她,别和卫燕碰上。”
手挑下钩子上的帘子,身形隐于珠帘后,恍如月落星垂。
东宫一处偏僻的凉亭,姜吟玉蹲在繁密的草丛边,拿着草叶勾着小猫逗乐。
她为了假扮侍女,特地换了装束,盘了侍女惯常用的发髻,还给脸上抹了厚重的铅粉、用了点胭脂遮盖了原本的样貌。
虽不至于和原先的样子完全不同,至少不会被人一下认出来。
姜吟玉往外走,低着头逗猫,没注意到长廊尽头出现了一道男子身影。
再抬起头时,全身血液都好似逆流。
卫燕已经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。
姜吟玉退到一旁,躬身行礼,面色发白,看着那双靴子从自己面前一步一步踏过。
嗒嗒,脚步声沉重,每一下都好像踩在人心尖上。
短短一刻如同一年那么长。
那人终于走了过去,姜吟玉长松一口气,转过身去,背后却响起那道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。
“站住。”